第五十四节 金刚圈栗棘蓬

大慧杲年十六出家，十七落发，即喜宗门中事，遍阅诸家语录。十九游方，初至太平杯度庵。庵主夜梦伽蓝神告以云峰悦师来，遂以悦语示慧，慧过目成诵。请益雪窦拈颂，慧辄洞达微旨。嗣於洞山微等处，尽得曹洞宗旨。念曰：禅有传授，岂佛祖自证自悟之法。弃之。遍历诸方，依湛堂准。当时慧机辩纵横，经堂钳锤接引。一日，堂问曰：杲上座，我这裏禅，你一时理会得，教你说也说得，教你做拈古颂古小参普说，你也做得。只是有一事未在，你还知麽？对曰：什麽事？堂曰：你只欠这一解在『[固-古=力]。』你若不得这一解，我方丈裏与你说时便有禅，才出方丈便无了。惺惺思量时便有禅，才睡着便无了。若如此，如何敌得生死？慧曰：正是某甲疑处。堂疾亟，慧问曰：倘和尚不复起，某甲依谁，可了此大事？堂曰：有个勤巴子，(即圆悟勤。)我虽不识渠，然汝必依之，可了汝事，若见渠不了，便修行去，后世来参禅。堂化后，慧千里行乞，往见相公张无尽。张问年多少？曰：二十八。又问：水牯牛年多少？慧曰：两个。张曰：什么处学得这灵头来？曰：今日亲见相公。张笑曰：且坐吃茶。并允为堂著铭。复谒灵源草堂诸大老，咸被赏识。与洪觉范游，觉范尝见其十智同真颂云：兔角龟毛眼裏栽，铁山当面势崔巍，东西南北无门入，旷劫无明当下灰。叹曰：作怪。我二十年做工夫，也只道得到这裏。又过无尽，无尽与论百丈再参马祖因缘，无尽极赏之，促其见圆悟。慧既见悟，晨夕参请。悟举云门『东山水上行』语令参。慧凡呈四十九转语，悟不肯。一日，悟举云门语曰：天宁即不然。若有人问诸佛出身处，但向他道：『薰风自南来，殿角生微凉。』慧闻举豁然。以自悟。悟察慧虽得前後际断，但动相不生，却坐净裸裸处。语慧曰：也不易你到这田地，但可惜死了不能得活。不疑言句，是为大病。不见道：『悬崖撒手，自肯承当，绝後再苏，欺君不得。』须知有这个道理。慧曰：某甲只据如今得处，已是快活，更不能理会得也。(看看这种死了不活，亦谈何容易。)悟每举『有句无句，如藤倚树。』问之，慧才开口，悟便曰：不是。经半载，念念不忘於心。一日，同诸客饭，慧把箸在手，都忘下口。悟笑曰：这汉参黄杨木禅却倒缩去。慧曰：这个道理恰似狗看热油铛，欲舐舐不得，欲舍舍不得。悟曰：你喻得极好。这个便是金刚圈栗棘蓬也。一日，慧问悟曰：闻和尚当时在五祖曾问这话，不知五祖道什么？悟笑而不答。(解脱长者：祖问：有句无句，如藤倚树，作麽生会？悟便喝，或下语，总不契。祖云，须是情识净尽计较都忘处会。悟便於无计较处，胡说乱道，转没交涉。)慧曰：当时须对众问，如今说亦何妨。悟曰：我问有句无句，如藤倚树，意旨如何？祖曰：描也描不成，画也画不就。又问：树倒藤枯如何？祖曰：『相随来也。』慧当下释然，曰：我会也。悟遂举数誵讹因缘诘之。慧酬对无滞。悟曰：始知我不汝欺。遂著《临济正宗记》付之。(三峰云：话头如金刚圈栗棘蓬，吞不得吐不得，要向此处力参力透，便教魔外俱绝耳。)後来大慧普说时曰：古人凡有一言半句，设一个金刚圈栗棘蓬，教伊吞，教伊透。若是个英灵独脱，出情尘超理性者，金刚圈栗棘蓬是甚麽弄猢狲家具，祭鬼神茶饭。(缘起无生者，向无言处言得，无行处行得，谓之转身处。实是一事二面看。)盖你不能一念缘起无生，只管一向在心意识边作活计。才见宗师动口，便向宗师口裏讨玄讨妙。却被宗师倒翻筋斗，自家本命元辰，依旧不知落处。脚跟下黑漫漫，伴月前只是个漆桶。

雪岩钦举马祖坐禅，(死水不藏龙。)让祖问：图什么？(打草惊蛇。)马云：图作佛。(妄想不少。)让取砖去磨。(垂丝千尺。)马云：作什么？(上钩了也。)让云：磨作镜。(意在深潭。)马云：砖岂成镜？(已是照天照地。)让云：磨砖不成镜，坐禅岂成佛？(露出本来面目。)马云：如何即是？(把定咽喉也。)让云：牛驾车不行，打车是？打牛是？(喝曰：若於此喝下承当去，莫问打牛打车，和让师手内砖，百杂碎；直得寒光炯炯，洞彻山河。)让又曰：汝学坐禅，禅非坐卧，佛亦非定相，於无住法，不应取舍；若学坐佛，即是杀佛，未达其理。马闻，如饮醍醐。古人根利，一拨便转。今人何不也思量，打牛打车，毕竟意作麽生？当知，这便是金刚圈栗棘蓬，试咬嚼看。等闲咬着，方知磨砖真个成镜，坐弹断不成佛。颂曰：万法俱忘百念灰，等闲蓦鼻拽将回；镜光一照明如日，直得木人心眼开。

《禅门锻炼说》载：根本未悟，而遂事纲宗，则多知多解，障塞悟门，必流为提唱之禅，而真悟亡矣。根本既悟，而拨弃纲宗，则承虚弄影，莽卤成风，必流为一橛之禅，而宗旨灭矣。(钱伊庵著有《宗范》一书，内有纲宗一章，可参阅。)是故未悟，纲宗不必有，既悟，纲宗不可无。而世以颟顸笼统为宗门者，徒见世尊拈花，商那竖指，龙树月轮，伽耶持鉴，乃至俱胝一指，马祖一踏，雪峰球，禾山鼓，黄檗三顿，祕魔一杈等，以为宗门大机大用，直捷如此也。孤峻如此也。独脱如此也。曰：此直指人心也，不立文字也，向上提持也。更与言纲宗一事，则呵为知解，指为实法矣。诋为葛藤落索，斥为滞名着相矣。呜呼，孰知乃似是而大谬也。世尊拈花，诚直捷矣，何故又曰：吾有正法眼藏，涅槃妙心，实相无相，微妙法门，及传法一偈，种种言说乎？曹溪本来无一物，诚孤峻矣，何故五祖又云：也未见性，重徵至『应无所住，而生其心。』乃发大悟乎？临济遭三顿痛棒，至大愚肋下还拳，诚独脱矣，何故创立七事，(《玄鉴图》载：临济有七事，杀人刀，活人剑，脚踏实地，探竿影草，向上关棙子，格外说话，衲僧巴鼻。)惑乱後世乎？云门於推折足下，廓然大悟矣，睦州何故又指见雪峰，温研积谂，授以宗印乎？既一悟为是矣，温研者何事？密授者何法乎？洞山於云岩无情说法，得悟矣，何故又传《宝镜三昧》，立君臣偏正功勋等五位，并三堕三渗漏等种种细法乎？乃至沩仰之三照三燃灯十九门，九十六圆相，法眼之十玄六相等，皆悟後建立者，既一悟便了矣，何故又增此枝蔓，破坏直捷一路，启千万世学家知解乎？此必有说矣。盖参禅一法，打头吃紧，在用锻炼方法，使透根本；根本既透，又须知此一着之中，有体有用，其为体也，有明有暗，(明喻大功，暗喻正位。)有背有面，有左有右，有头有尾。其为用也，则有杀有活，有擒有纵，有推有扶，有抬有搦。就对机而言也，则有君有臣，有父有子，有子有母，有宾有主。就宾主而言也，有顺成，有争分，有暗合，有互换，有无宾主之宾主。细而剖之，则有：有句无句，无句中有句，有句中无句，有双明，有双暗，有同生，有同死。『究而极之，则有向上一机，末後一句。古人所谓：始到牢关，不通凡圣者也。』临济有见乎此也，乃於直捷之中立三言三玄三要，以正其眼目，建四料拣，四喝，四照用，四宾主，分三种机器，以尽其机用。乃至五家立法，各有门庭，各有閫奥，玄关金锁，百匝千重，陷虎迷狮，当机纵夺。不如是，不足以断人命根，而绝人知解也。不如是，学家情关未透，识锁难开，法见不消，通身窠臼，岂佛祖正法眼也哉。或曰：所贵乎禅者，以不立文字，不涉名言，超然独脱也。今纲宗一立，则名相纷烦，楷成格则，是增人情识，益人知见，而有实法可求也；聪明者必穿凿，愚鲁者益懵懂矣。直悟道者，何贵於此乎？曰：诸祖所以立纲宗者，正为此也。主人公禅，自谓：无情识，而浑然情识也。自谓：绝知见，而纯是知见也。自谓：无实法，而认定一机一境，恰堕实法也。有临济七事，五家宗旨，用妙密钳锤以鈎锥之，料拣之，划削之，而知见始消，情识始破，实法始忘矣。究尽万法，而不留一法，是真直捷；透尽诸门，而不滞一门，是真孤峻；彻尽大法小法一切纲宗，而駡除纲宗，是真独脱；而岂守系驴橛，倚断贯索，弄无尾巴猢狲之谓哉！譬之行路者，历九州四海，遍名山大川，而仍归本处，忘尽途中影子，是真到家矣。又譬之广学者，穷尽二酉，搜尽四库，穿贯天录石渠之藏，而胸不留一字，是谓博通矣。使足未离跬步，而眼空四海，毁天下之行远者；目未涉经史，而空腹高心，呵天下之读书者；虽三尺童子，知其背谬矣。但重根本，而疑纲宗为葛藤为知见为实法者，何以异是矣。不见吉祥实悟後，天衣怀问：洞上五位君臣如何话会？实曰：我这裏一位也无。衣曰：这汉却有个见处，奈不识宗旨何。乃令五人齐唤实上座，而密契奥旨。妙喜曰：『金刚圈栗棘蓬，真是难吞难透，到此直下承当得了，大法未明，亦奈何不得。』又曰：『古人差别因缘，大法一明，举起便会。多见今人未有师承，一见人说大法小法，无不唾骂。妙喜何故千言万语叮咛大法，妙喜果杜撰耶？抑今人自见不到而批驳耶？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