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想自己从一九七八年进政大开始接触佛法以来的心路历程,真有说不清的酸甜苦辣之感。
我一进政大,就参加了“东方文化社”。社中自由开放的讨论风气,和那一群追求生命提升的朋友深深吸引着我,也吸引我开始去探究他们常常谈到的佛法。
大学的第一个寒假,在社中学长的大力推荐下,参加了莲因寺的斋戒学会,准备享受一下学长口中天上一般的生活。然而却绝对没有想到,我在这里遭受生平第一次观念的大冲突。当时自己对佛法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接触,所知虽然极其有限,但对佛法抱着肯定而喜爱的态度。然而到了莲因寺,寺中弥天盖地的厌世言论,对世间极度的嫌恶丑化,不是当时年轻热情、对世界充满美好幻想的我所能接受的。但是斋戒学会里每一个学长都认同那个看法,而当时的我对佛法可说一无所知;于是形势就成为学长们众口铄金,而在论理时我又没有任何招架的能力,但要我接受那一套厌世观,欣求一个不知其为何物的他方世界,自己是绝对无法做到的。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下,我提前离开了斋戒学会。然而事情没有结束,这些观念上的冲突逼使我此后必须去探索佛教讨论过的问题。此后几年我一直在追问的是:生命的真相是什么?佛法到底是怎么讲的?它讲的对吗?此外,在心情上也与佛教保持着一段距离,不肯像别人那样用信心直入。
我整个学习佛法的过程,基本上就是在这种既迎又拒的心态下前进的。佛法甚深,妙义无穷,它一方面吸引着我不断地去探索它,一日一日对佛法有更深一层的认识,并从中使自己更加成熟稳定起来,享受生命中的趣味;另一方面,佛法甚深,真正的契入并不容易,再加上对现实中的佛教稍有接触后衍生的不满,自己也曾有过多次在内心与佛法宣布决裂的事发生,称之为“三进三出”并不为过。
自己大学毕业时,原本打算以后只对佛法以外的学问用心。退伍后,没想到大学时代的挚友洪启嵩创办了“文殊佛教文化中心”。当时文殊草创之初,力邀我们这些旧友为他助阵。我在朋友们的激励下,承担了文殊“佛法概论”的课程。为了准备课程的讲授,当时自己虽然是文化大学哲研所的学生,但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准备讲义上面。这一段时间的投入,使自己对佛法的理解当然又深入了许多;但是在讲课时也时时自问,自己对佛法只百分之八十的好感,而没有百分之百的信解,如何能够站在台上宣讲佛法?何况来听课的同学们都是期望在佛法中安身立命的呢?所以讲完一期后,绝对不愿再讲。
此后由于自己年纪已大,不愿再接受家中的资助,于是承蓝吉富老师的好意,到他的出版社工读。当时做的工作是“世界佛学名著译丛”与“中华佛教百科全书”。这份工作使自己在佛学的眼界广度方面颇有增进。然则自己心中对佛法无法全然信解的意念仍然存在,却日日面对佛法、思索佛法,并日益增进与佛法相关的知识,乃至于整个思惟方式都渐成佛教式的,心中的苦闷日甚一日。曾对朋友说,别人是在佛法中解脱,我却因生活压力而在佛法中轮回。痛哉斯言!
等到一九八六年初,交往多年的女友为我找到一份公职时,当时心中的欢喜真是无以名之,因为我知道我不必再为工作、为生活而读佛典、思索佛法了;此后当可赤裸裸的面对生命。
然则马上面临到的是硕士论文的撰写,由于几年来一直都用心在佛教方面,其他范畴的东西都大大荒废了,因此论文题目就不得不在佛教中找,于是就以“阿毗达摩俱舍论的诸法假实问题”为题,写了硕士论文。论文的撰写与《俱舍论》的研读,当然使我对佛法的理解又进了一步。
硕士学位拿到了之后,自己多年研读的佛学知识,成了食之无味、弃之可惜的东西。自己心中一直在挣扎着,花了这么多年来研求的东西,怎舍得一旦丢弃呢?尤其是自信有足够的聪明与能力,假以时日或许能在佛学研究的领域中做出一点成绩,出人头地的幻想是年轻人难免的吧!但是扪心自问,我这一生即使成为一个最杰出的佛教学者,自己会甘心吗?答案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否定的。
在挣扎未定之时,自己就跑去央求圣严法师,让他在报名截止之后允许我参加中华佛研所的入学考试。读了一两个月之后,一方面由于功课压力太大(因我同时还要上班),一方面也是由于心中那股不甘心愈来愈强烈。过去是为了友谊、为了生活而钻研佛学,虽有些身不由己,但总还说得过去;而今却为了“可惜”、为了功成名就的幻想而继续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,无论怎样说都太不应该了。于是我办了退学,向一切促使我去学习佛法的外在动力告别。今生即使一无所成,也要做个真正的自己。
当时佛研所同班同学们问我为什么不念了,我说因为我不是佛教徒,我不愿做佛教徒。可是就在这种自我解放的情境下,在斩断过去的纠葛,独自一个人面对苍茫天地时,佛法的妙谛却更亲切深刻的涌现,佛所说的无常、苦、无我不但在理智上深深理解,在情意上也深深认同。不愿做佛教徒的我,却就在此时深深信受了佛所说的话。
几个月之后,旧友洪启嵩亲口邀请我到《福报》上班帮忙写社论,以减轻他的负担。与启嵩多年的交情,他亲口要求我帮他做事却是第一次。经过一个星期的考虑终于答应了,于是开始我在佛教圈子里的写作。我因写作得到了许多谬赞,其中心中最渴仰的印顺导师的当面称许,最令人欢喜踊跃,手舞足蹈。
此时在佛教报刊上时常可以看到李元松老师的言谈和文章。李老师谈佛法的精辟深入,在当今的佛教刊物上不啻空谷足音。而在友侪之中,也有许多是李老师的亲炙弟子,对李老师总是赞誉有加。更难得的是,内子虽于佛法涉入较浅,但是从报刊与书本的阅读中,也对李老师产生了随学之意。于是一九八九年五月间,我们一同去“佛教名品百货公司”听李老师演讲(在此之前,内子很少和我一同参加佛教界的活动),这是第一次见到李老师。七月底,又与友人、内子以杂志社访问为名,造访了李老师的家,这是第一次与李老师谈话。在这次谈话中,李老师特别允许我和内子可以参加在他家中举行的共修会。两个星期后,内子与我参加了共修会,目睹了同学们的精进和共修会的风格,而李老师剔透入理的言谈,诚挚动人的态度,深深吸引着我。记得我那时曾向王静蓉说:“李老师像是玉做的。”
与老师的接触,使我有莫名的欢喜,也有莫名的感怀。学习佛法这么多年了,不是没有获得什么长进,只是觉得进步多么困难,尤其是几年以来一直觉得前面似乎没有进境了,没有什么人、什么东西值得学习,仿佛一切的真善美早就被找到了;但是心中又明明知道不是如此,此中的迷闷痛苦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自己年纪已近三十,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已经成熟,知道李老师必能对我有所启发,于是请求李老师教导我,承老师不弃,现已和内子成为共修会的成员。
正式参加共修会一个多月以来,觉得自己恐怕是共修会中最懈怠的一人,但是心中真的是充满了喜悦。虽然积习难改,共修会教的方法还很难运用得成熟,但是自己心中充满了希望。因为自己知道即使迷闷仍在,但是相信迷闷必定打破,前面不再是没有进境,而是确知自己该学的实在太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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